古人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而“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因此,腹中有些经纶的文人骚客,病酒悲秋感时伤事,或是风露中宵对月怀人,又或登山临水逸兴遄飞,往往就挥毫赋诗,还要以诗会友互相酬和。写好之后,反复斟酌,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惟如此,自恃高明的还喜欢给他人改诗、续句,历史上这样的掌故比比皆是。因这类人通常都才学富赡,经手改后往往气象一新,境界全出,如传说中的古寺老僧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点拨宋之问,韩愈贾岛的“推敲”,郑谷改齐己《早梅》士林传为“一字师”等等,甚至还有改一字而使人全身免祸的,如宋人陈辅之《诗话》中记载,宋初名臣张咏有一回招溧阳知县萧楚才吃饭,萧看到张桌上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就提笔把“恨”字改作“幸”字。张咏觉后大怒,责问何人改诗,按这位张咏张大人的爆脾气在历史上是相当出名的,曾因帐下小吏偷了库中一文钱而令杖罚之,谁知那小吏也甚是强梁,勃然道:“一钱何足道,乃杖我耶?尔能杖我,不能斩我也!”说你总不能为了一文钱把我杀了吧,张援笔判曰:“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取剑下阶手起剑落就把小吏杀了。宋人何薳之所著《春渚纪闻》还记录了这位张公的另一段轶事。某日张回家途中,平野间遇见一举子,“乘驴径前,意甚轻扬”,张看他不顺眼,心忽生怒。未至百步,而举子驴避道。张看他主动避让,气立马消了,和人家打恭作揖,问他引避之由,举子说“我视君昂然飞步,神韵轻举。知必非常人,故愿加礼焉。”张也实话实说道,“我初视子轻扬之意,忿起于中,实将不利于君。”相逢道中只因看对方不顺眼,便差点对其拳脚相加,可见“road rage”古已有之。这样招摇狂放的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保不准何时就被人进谗暗害,因此萧楚才对他说,“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一句话说得张恍然大悟感激不尽。
修改同时代人的作品是非常敏感的事情,弄不好就会贻笑大方或者得罪他人,所以需要有相当的底气。而文坛更多的是改古人之诗,相对来说,风险要小得多,且亦是作诗之一法。因诗歌至唐代发展已至巅峰,遂令后来者动辄犯重,要想自出机杼越来越难。《陈辅之诗话》引述王安石之感慨:“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南宋陈善《扪虱新话》亦称:“世间所有好句,古人皆已道之。”后人作诗之困境,可见一斑。
语尽词穷,计将安出?北齐史学家魏收说同朝邢邵“常于沈约集中作贼”,唐代皎然《诗式》则有“三偷”之说,黄庭坚论诗则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这里的“作贼”,“夺胎换骨”和 “偷语”、“偷意”、“偷势”,都不是指抄袭,而是指模仿和借用。任何创作者在积累的过程中,都要经历一个学习模拟、化用陈言的阶段,有心人往往可以从其作品中看出取径何人,师从何派。
聊举几个偷句的例子:
孟浩然: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岑参:渡口欲黄昏,归人争渡喧。
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王安石: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白居易:谁能更学儿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杨万里: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李白: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陆游:草赋万言那直水,属文三纸尚无驴。
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黄仲则:添君风雪三更梦,老我江湖十载灯。
韩偓: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王国维: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郁达夫:何当剪烛江南墅,重试清谈到夜分。
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田汉:炼钢何惜相思树,一寸相思一寸钢。
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乔冠华:乌龟不知何处去,白云依旧笑朝晖。
当然,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是别出新意,还是画虎不成,还是要看作者自身的禀赋才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