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着玉米,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在外公外婆家门前晒场上乘凉,外公拿玉米给我吃。农家贫苦,什么点心小吃是没有的,新掰的玉米就算美味了,记忆中他们寡言而慈祥。怎么一晃眼,我就成了个心力交瘁的失意中年,而他们早已经长眠黄土无可对谈了。
虽已阴阳永隔,我还不时想起外公。他的性格据我妈说是特别执拗的,养蜂基本年年亏钱(蜂蜜、王浆好像卖不出价,冬天还要买白糖来喂蜜蜂),可是他乐此不疲,儿女们自然不乐意。
他年轻时的经历我不甚了了,因为和村支书不对付,给定了个上中农,在那个贫下中农成分最好最牛的年代,上中农显然比较吃瘪。好在他能捕鱼摸蚌换点小钱,也会竹编手艺,制作些竹匾淘箩去集市售卖贴补家用,拉扯大了三个子女。他端坐着手持竹刀专心致志地切削竹片和编织的场景是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
他待人非常随和,我们爬树上房,他也不责骂,再不听话他最多就叹息两声。唯一一次郑重其事地和我谈话,是有次我和我哥吵架很厉害,他跟我讲了曹植的七步诗。晚年他非常执著地给政府写信,建议在崇启间造桥。每次都如泥牛入海,他也不泄气,隔一阵子就写一封,终于有一次得到官方回应,把他激动坏了。
回信内容当然是感谢群众热心建议,技术条件尚不成熟云云。舅舅、姨妈和我妈觉得他这是卖白菜的命操中南海的心,让他不要干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他不听,夏夜电闪雷鸣中就着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写信那一幕也深深刻在我脑海。2011年,大桥终于通车,可他也已卧床不起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个亲姐姐嫁在崇明,江尾海端,舟楫不便,不算很漫长的路程走起亲戚来很受罪,相信这就是他一直坚持写信建议造桥的原因吧。他还有一个姐姐远嫁长春,一个妹妹生活在南阳。在他桑榆暮年,也许是出于骨肉至亲生前最后一聚的本能冲动,他一个人坐火车去了长春探亲。
不会普通话的他一路靠笔谈,终于完成了这趟心愿之旅。他虽然一生务农,但并不闭目塞听,求知欲和好奇心很强,他对外国话好奇,就让我表妹读英语给他听,让我解释手机为什么没有有形的线路却能通话,还想去体验一下坐飞机,只是到死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外公外婆的无残障寿命算是在平均线以上了,起码八十多岁时还能下田劳作。犹记某夏日黄昏父母和我去探望,遍寻后在田间找到他们,听得呼唤两位老人齐齐停下锄头回望,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让我不由想起宋词“竹篱茅舍,鸡犬两三家,寻渔父,问湘灵,拄杖斜阳里。”)但晚岁中风瘫痪之后就常在床蓐,苟延残喘朝不虑夕,“纵有馀生在,终伤老病侵”,虽云长寿,我看其实也很痛苦。
2015年外公辞世,得年九十有三。幼年在他家过寒暑假时,他教会了我象棋、游泳,我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兴趣,也发端于他家箱篋内的《古文观止》、《孔子家语》等书。自从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每年除了祭扫,基本就不再去那个小村庄了。
骆宾王《与亲情书》中所叙“少壮者咸为老翁,耆年者化为异物。山川不改旧时,丘垄多为陈迹。……虽死生之分,同尽此途,而存亡之情,岂能无恨?”每次祭扫,总会想起这几句喟叹,不胜感慨。
知道《寻梦环游记》里著名的台词,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 却还没看这部电影,找时间得看一下。
(2022/7/15)